-他们好像每天都很开心的样子,我有点羡慕。还有一件事,那小孩儿一直盯着我手里的钢笔,我就给他了,反正这种钢笔我多的是。[br]
看到这儿,再没下文了。
方识舟不死心地翻到底,坐在那儿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
他忆起,他爷爷在那一年的秋天辞世,他很伤心,便尘封了这本日记。
没等天亮,方识舟拿着日记,穿上风衣,驾车离开了别墅。
此时已是深夜,浓墨般漆黑的夜色笼罩着空一人的街道,某段路上连路灯都没有,只看到疾驰的一辆车开着的两道车灯,驶过的地方仿佛瞬间划破寂静,将黑夜撕裂。
一种从未感受过的迫切挟裹着方识舟,促使他一路紧紧踩着油门。
他必须见到周牧,一刻都不想拖延。[br]
方识舟在工地附近停下车,在往宿舍走的时候心脏几乎快要跳出胸腔。也许是紧张,也许还有一点点期待。
就这样,连脚下的步子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。
眼看着那扇熟悉的小门越来越近,方识舟却在门前停了下来。
想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中,他在门口踱步起来,抽了根烟。
这个时间敲门,万一开门的不是周牧,而是隔壁宿舍怎么办?
方识舟想了想,试探地握住门把手,原本想着一定是拧不开的,但他下一刻却听到“咔嚓”一声,门开了。
周牧竟然没锁门。
他推门进去,小心翼翼地关上门,还在想就这样来了会不会自掉身价?
但当他看向空一人的屋子时,顿时怔住了。
那种感觉,就像有盆冰水从头浇到脚,从心底里打着寒颤。
方识舟走到周牧的那张硬木板床上坐下,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盒。
他不在。
所有期待荒唐的扑了空。[br]
方识舟躺在这张硬床上,似乎还能嗅到空气中灰尘、水泥的气味。他摸了摸周牧的被子,冷冰冰的。
香烟的盒子被攥得变了形,这房间也是冷得可以,被子就在旁边,但他一动都不想动。[br]
方识舟不知道怎么睡着的,好像又回到了十三岁的那年,他坐在蓝色铁门的门口,不停地往手里哈着热气,看着不远处一群小孩子玩弹玻璃珠的游戏。
-嗳,小孩儿,你挡着我了。
“我看你脸都冻红了,你干嘛不回去呢?”
-你这小孩儿,管得真多……怎么了,你想要这个吗?
“给我了那你怎么写啊?”
-没事啊,反正我明天就走了。
“那你还来吗?”
-当然了,我爷爷每年都要带我来的。
“我还能找你玩?”
-不知道,但我记性不好,你可以拿着钢笔来找我,我应该就记得你了。[br]
方识舟从梦中惊醒,猛然睁开双眼,手下意识摸摸身边,眼前依旧是昏暗的房间。
他坐起来,给周牧打了一个电话,没想到只响了一秒就接通了。
“喂。”
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,方识舟却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。仿佛一只巨手扼住喉咙,连身上的某个地方都勒得喘不过气来。
对方没再说话,而沉默一直持续了许久。
就这样电话挂断了。方识舟重新躺在床上,扯过被子盖上,蜷缩着身子躲在周牧的被子里。
好冷。
他在被子里喃喃:“周牧,好冷啊……”[br]
大概过了一会儿,方识舟的手机来了一条新消息,提示音刚响他便拿起来看,看到是谁后他心里“咯噔”了一下。
周牧给他发了条消息。
-我回老家了。
方识舟看了得有十分钟,绷着一张脸,像是要把手机里那条消息望穿了。
回老家?得到他允许了吗?劳务合同白签的?
方识舟翻了下手机通讯录,拨出一个电话。
“给我定张去坪阳村的车票,”他说,“要最快的。”
阮成在那边醒了醒神,给他订了一张明天一早到埕县的火车票。
59
去往埕县的交通工具只有火车,那地方连动车都没有。
阮成告诉方识舟最快的一班是他到了就能马上走的,他从车上的钱包里拿出身份证,便急忙在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。
出租车师傅吓了一跳,说他这大半夜一身黑可真渗人。
这人是个话痨,但方识舟此时心情实在算不得好,不想跟司机大侃特侃。
到了火车上以后,他才知道,全程六个小时,阮成竟然给他订了一张坐票。
座位几乎都坐满了。方识舟坐在三排座的中间位置,两边紧挨着两个臃肿的中年妇女,将他挤得够呛。再加上车厢里的味道实在不太好闻,现在他的心情真可谓是差到了极点。
因为是半夜,车厢里的人都打着瞌睡,有人趴在靠着车窗的小桌板上,有人靠在椅背上;醒着的人要么与身边的人小声地说着话,要么就是带着耳机看手机。
他来得太急了,否则也应该拿一个耳机来的,起码能听听歌什么的。[br]
路程大概过了一半,外面的天开始亮了,泛起雾蒙蒙的灰色来。
他起身离开座位,穿过狭窄的过道,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抽根烟。
他站在火车的门窗那儿,看着在他眼前不断倒退的景色,有些恍惚,他都多少年没有坐过火车了?
从年幼时跟着爷爷去到坪阳村,遇见周牧,时隔多年,他又坐上了同一列火车,虽然目的不尽相同,但最后的结果却显而易见。
是否他当年遇见周牧,是意间种下的因,而如今重新踏上旅途以及和这个人的纠缠,是因果循环的过程?
冥冥之中,他跟坪阳村,跟周牧,似乎有种扯不断的联系。
一根香烟燃尽,方识舟在那儿站了许久方才回了车厢内的座位上。
而刚刚还尚在睡梦中的人们,已然苏醒。[br]
火车到了站之后,天公不作美,下起了小雨。
这种毛毛雨不至于让方识舟去买把伞,因此他便在雨中走出站台,在路边随手拦了一辆的士。
“去哪?”
“坪阳村。”方识舟说。
“哟,那可不近啊。”司机说。
方识舟没搭话,司机也没再问。
“乘客您好!欢迎乘坐本公司出租车,后排乘客请系好安全带……”伴随机械女声和一阵嗤嗤拉拉地打印发票的声音,漫长的沉默开始了。
到达周牧的村子大概用了一个小时,方识舟抵不住困意来袭,在出租车上睡了一会。
最后他被司机叫醒,停在了一个公路的路口。
给完钱,方识舟下了车。
“顺着这条路往北走,走个十多分钟就到了。”司机指了指那条平坦的水泥路说。
“开不过去是吗?”方识舟问。
“对头,这条路太窄了,不开车。”司机说完便开走了。[br]
好在雨停了。方识舟抬头看了看天,灰蒙蒙的,依旧是看不见太阳。
走到村头,他有些感慨。看着街道两旁一层或者两层的平房,方识舟感到陌生。
这些年时代发展得太快,这里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。
他正考虑要不要再给周牧打个电话什么的,迎面走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。
他问:“大爷,你知道周牧家怎么走吗?”
“谁?”那老头似乎有些茫然,但很热心,“你找谁?”
方识舟重复一遍,老头沉吟片刻,随后恍然:“哦,你说的是建国家的老大是吧?”
方识舟不认识叫建国的,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可能。
“昨儿个看见他回来了,应该在他大伯家,”老头指了指前面那座两层的水泥墙平房,说:“就那家,红色大门那家就是。”
方识舟道了声谢,便往那座灰色建筑走去,走到近处,看见门口聚集了几个妇人在说话。
靠近后他隐约听见了什么。
“相亲……”方识舟微愣,木讷地问:“谁啊?”
“就那谁啊,”女人说,“老周家的那个……”
那个妇人说着,周牧和一个女孩从敞开的红色大门里走出来,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意。
周牧抬头,四目相对,眼底闪过一丝惊讶。
方识舟马上往回走,毫不拖泥带水。他步履虚浮,浑身止不住地颤抖,他想一定是一晚上没睡的缘故,有些低血糖了。
后来,方识舟听不清那两个女人在说什么,听不清身后嘈杂的叫喊,只感到头晕目眩,耳鸣如蝉。
没出息,真没出息。这身体,这不听话的身体。[br]
突然,手臂被抓住,他被迫停下来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周牧说。许是跑得太快了,他有些微喘。
方识舟眼眶有些红,布满了血丝。
他怎么来了?他一晚上不睡觉跑了五六百公里路来这么一破地方看别人相亲,他犯贱呗!
“路过。”方识舟冷冷道,“放开我,我回去了。”
“跟我回家。”周牧怎么可能就这么放开他,当着全街人将他拉走了。
“周牧!你放开我!”方识舟被拉着一路走到村子最东边,最后拐进了一个胡同里。
“我让你放开我听见了吗?!”方识舟最后一把挣开周牧的双手,扭头就走。
结果刚迈出一步,就被拦腰扛了起来,瞬间便成了头朝下。
一路上方识舟骂骂咧咧,被周牧扛着进到了一个院子里,他站稳后给了对方一脚,“操你大爷。”
他说完,揉着肚子就要走,被周牧摁到墙上,“不许走。”
方识舟咬着唇,气得浑身颤抖,“哦,不接电话原来是忙着相亲啊?”
周牧眼神暗下,低声说:“你不是烦我吗……而且你也没接我电话……”
“当初是你非要死乞白赖地纠缠我,一点儿不顾及我的感受,现在你倒是开始在意我烦不烦了是吧?说走就走,一声不吭地跑去跟别人相亲?你他妈看我像个傻子是不是?”
方识舟声嘶力竭,胸口起伏不定,不管怎样怒吼,那股钝痛依然存在。
周牧喉结微动,不顾方识舟挣扎,将他挡在脸上的手臂拿开。
方识舟红了眼眶,眼底隐约闪着泪光:“放开我。”
“放唔……”周牧强硬地将他抵在墙上吻。
“呜……”方识舟挣扎,却是徒劳。
男人力气太大,单手便将他禁锢,搂着他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送。
良久,方识舟的反抗逐渐变小,不停喘息。周牧放开他的唇,拇指拂过他上挑眼尾的泪。
他成功了,成功让方识舟着急了,变成了这幅狼狈的样子。
周牧看到方识舟眼眶湿润,倔强地抿着唇,却抑制不住地感到高兴,他知道自己太自私了。
周牧哑声道:“别哭了……”
“我没……哭。”方识舟偏过头,说得言不由衷。
“相亲是我大伯安排的,我事先不知道,刚才我已经跟那个女孩说了,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。
“我回来给周霖开家长会,昨天我想打电话告诉你,但你一直不接。
“火车上信号不好,我没接到你的电话,后来你打过来,我有私心,我……
“我没有喜欢别人……
“我喜欢你,永远都喜欢你……”
周牧将额头抵在方识舟的肩膀上,那低沉的嗓音,急切地、温柔的话语,传进他的耳朵,似乎令他的心脏更加的酸涩、鼓胀。
方识舟抓着周牧的衣角,却不得不承认这番解释确实让他没那么难受了。
他懊恼地想,妈的,算是栽了,栽得彻彻底底、明明白白。